除夕节的怀念
又到了一年的除夕。
每逢除夕,我的心海总会风起浪涌,触景感伤,久久无法平静。声声爆竹,平添孤独之感;熠熠焰火,益增怀念之情。
窗棂外,冷雨霏霏,天幕稠重。寒烟冷雾里街灯昏弱,影影绰绰的天地间空朦迷茫,如梦如幻。此时此景,那印着我过去无数个伤感的除夕和斑斑血泪的记忆,霎时汇聚于眼前,令人悲恸不已。泪眼婆娑中,遥望那天之一陬的故园,轸念那早以故去的苦难父母……
记忆中的故乡,深藏在群山之中的蕞尔小村,人烟稀少、山关阻隔。然而,阻止不了又一场浩劫。在我五、六岁的时候,本分厚道的父亲被划为“异类”。从此,亲戚躲避、好友远去。我们家如同染上了瘟疫,人人避之不及。在巢毁卵破的家中,我们跌入了无尽的苦难深渊……原本每天10分工的父亲,一日之间就降为7分。大队开会,革命群众坐着会场里可记上工分。而父亲颈上却挂着沉重的大木牌,跪在台前,低头向着台下同村的父老乡亲“认罪”,随时接受辱骂、殴打,受尽了欺辱和折磨。平常出门,父亲肩上也要挎着一小块上面写XX坏分子的小木片,成为一个十足的贱民、奴隶。房前屋后时不时有人监视、觇窥,我们在恐怖中度过日日夜夜……
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前,我家原本一贫如洗的泥坯房在被大队革委会抄家后,几件破家具更加弄得七零八落,仅有的一点粮食被没收。自留地上将要成熟的庄稼一律被充公,年猪被宰后平分给革命群众分享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使六、七岁的我终日如惊弓之鸟,惶恐不安。在幼小的心灵中,我时刻担心着父母受难、哥姐受欺。
面对着食指众多、嗷嗷待哺的五六个儿女,父亲强忍着眼泪,起早摸黑地出工干活,能让一家老小有苦菜与草根、青菜和萝卜填肚度日。在除夕来临之前日子里,为了让一家老小能吃上一顿较为丰盛的年夜饭,父亲等到队里收工后,摸黑带着二哥斩了些生产队掰完玉米后的秸秆,拿来煎糖;又到队上也收获的蕃薯地里,拾摭丢弃的小薯缨子,拔些野葱做霉干菜,拾点苦槠果来做豆腐……母亲半夜里起来,将这些山野之物煎糖、磨豆腐,准备着过年的食物,并轻轻地做着,生怕被人发现……
缺衣少食令父母心焦的除夕节到了。依稀记得,那天的除夕节,也是一个阴晦如夜的日子,天低沉得压在四周的山顶上,呼啸的寒风吹得门前的衰草簌簌作响……在故乡习俗里,众人都认为,除夕的年夜饭吃得越早越好,想讨个吉利的好兆头。午后过了不久,母亲听到不远处的邻居放起鞭炮,知道这时监视的人正在吃团圆饭,无暇顾及“黑五类”之时,马上扎起围兜,为我们一家老小做起年饭:蒸一甑野菜和着些米饭,面上撒一点稻谷,寓意着来年五谷丰登;煮几碗青菜加苦槠豆腐,盼望着今后全家身体像青菜一样青葱健康;用玉米秸糖垒两碗的蕃薯丝糖,祈求子孙将来甜密的生活……我们关起大门,沉寂地围坐在桌上,虽然看着比平常丰盛的年夜饭,似乎碗中有许多牙碜,谁也难以下咽。刚从由“黑五类”组成“修建河堤劳役队”中回家的父亲,“吭、吭”接连咳嗽后,哽咽地苦笑道:“大家吃吧——吃吧……”而母亲呆呆地坐着,仅扒了几口,再也无法吞下。在一餐年夜饭尚未吃完之时,住在我隔壁的大队民兵连长就敲门,又喝令父亲继续“义务”去筑河堤、修水利。已累了一个上午的父亲在贫下中农过年休息之时,又冒着严寒,双脚浸泡在刺骨的河水里,干着没有工分、没有报酬的“义务工”……我也像奴隶般苟且偷生中渡过一年又一年和一年又一年的除夕,在觳觫中渐渐地长大。
有人说:有父母的地方,才是家。我的父母早已在含垢忍辱、贫病交加的煎熬中早早地离开了人世;我也在浑浑噩噩中渐渐老去。父母相继永诀的三十余年来,每逢除夕节到来之前,眼看着同事们提前纷纷回老家与父母团圆的时候,我就会痛心地自问:我,家在何处?
一次过年,就是一次心灵还乡。
一年除夕,就是一场生死相忆。
此时此刻,我只能凝神仰望着窗外。天宇间寒风裹着雨点,雨点夹着雪霰,充塞在空中,散落在大地。我泪水淅沥,在朦胧昏暗中仿佛看到了父母:他们穿着一身鹑衣百结的破衣,立在雨雪中瑟瑟的颤抖;一双衔恨含冤的眼睛,已流下了满面冷泪。我愣了,飞似地奔出屋外,寻觅着他们的身影,去谛听他们的教诲。等我跑出门外,倏而,他们好像化作一阵轻烟飘然而去,消失在溟濛的天地间,已无影无踪、无声无息……